平原上的孩子系列之:我的表弟万通

2022-05-15 20:15 【原创】瀚林文化智库 邓建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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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4月13日早上,我被电话吵醒。

因为赶稿子,凌晨两点多才睡,所以听到突兀的铃声感觉就像炸雷。

电话是我表哥万领打来的,他是我二舅的大儿子。

头晕目眩中我知道,一大早打电话肯定有大事发生。

果然,他语气急促地说,万通出车祸了。

我说,人怎么样了?

万领哥停顿了一下,然后泣不成声地告诉我:

万通没了。

我怔住了,有几秒钟脑子里一片空白。


万通,是我表弟,万领的亲弟弟。

万领哥说,昨天晚上七点多,万通开的一辆大型翻斗车和人家追尾,造成4车连续追尾,等人被120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就不行了。

我听着。

应答着。

包括一些断断续续的建议。


放下电话,我有点发呆。

困意早就彻底没有了。

我在想,昨天晚上七点钟,我,在干什么?

过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了:

那时,我正在一个聚会上推杯换盏灯红酒绿。

这意味着——

在2018年4月12日晚上七点钟的平行时空里,在直线距离不超过150公里的一座平原城市河间的正北方向国道上,一场猝不及防的车祸呼啸而至。

万通的生命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我才发现,天色晦暗,正在下雨。

对于持续干旱的中国北方,这样的日子并不多见。

也许就是天人感应吧?

尽管这样的想法有点矫情,但却是我此时此刻心情的折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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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时候,大部分时间是在河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庄里度过的。

那个村庄叫“王庄”。

(那里人管“庄”叫zhua,抓,平声)

在那个不大的村子里,生活着我爷爷奶奶家,也有我姥爷姥姥家。

因为我从小大多数时间都是姥姥带着的,所以我基本上就在姥姥、姥爷家生活。

姥姥和姥爷生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我的大舅和二舅,他们早就分家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了。姥姥姥爷和大舅家一起过,二舅家自己过。

他们的女儿就是我妈。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坚持要到河间县城读书并坚持要报考献县护士学校,所以,她毕业后走进城市,结婚生子,那个“子”,就是我。后来我妈又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小我三岁的我妹。

我姥爷家原本在河间县城生活,做骡马皮具生意,当地人管这个行当叫“熟皮子的”。

因为姥爷的吃苦耐劳,最终挣下了一份前店后场的家业,日子过得还算小康。

但1937年该死的日本人全面侵华,战火烽起,诺大的华北平原上人心惶惶,于是,我姥爷一家便投奔了河间西面的一个小村庄,王庄。

因为那里是我姥爷的舅舅家。

于是,他们暂时栖息下来,直到最后就永久住在这里。

他们一边继续熟皮子做皮具,一边种地养家糊口。

日子就这么紧紧巴巴过着。


我大舅家生活条件相对好些。

二舅二妗子的生活显得十分窘迫。他们先后生了五个孩子(不包括先后夭折的),三男两女,家境艰辛备至。

但尽管这样,我跟着姥姥回老家时,还是喜欢在二舅家吃住,原因是我二舅二妗子性情平和,从未板着面孔训斥我,何况还有玩伴,万领哥大我几岁,万通小我几岁。

因为万通小,所以我基本上不跟他玩,对万通的印象也不那么清晰,只记得他总是脏兮兮的,拖着两条鼻涕,见了我便露出憨厚的笑容。

在我记忆的边缘,切身体会过平原上村庄的无比艰辛的生活。

玉米面,高粱面,红薯面是我们那时候的主食。

几乎没有肉,极少的菜,咸菜或者野菜。

据我的表哥表姐后来回忆说,我曾经因为咽不下去粗粮失声痛哭。


以后,我要上学了,就回到城市去了。

再以后,姥姥去世,生父去世,随着妈妈的医院去了遥远的宁夏,在那里继续上学,然后下乡,然后招工,然后考大学,四年之后毕业,工作,成家……

这期间偶尔会回王庄看看,但时间也不长,爷爷家姥爷家都要应酬,人很多,心很累。

每次都能见到万通,但也没什么好聊的。

他就憨厚地笑着,默默陪着喝酒,默默为我准备乡下的土特产,自家地里种的玉米,红薯,花生什么的。

就这样,在岁月匆匆的运行中,关于万通的事我多半是从我妈那里得到些支离破碎的消息,比如,万通处对象了,万通结婚了,万通有孩子了等等。

一次回家的时候,妈妈讲,万通和他媳妇玉仙是自由恋爱的,因为女方家境不错,怕嫁给万通一个普通农民会受委屈,她家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

于是,人家万通和玉仙便约好了离家出走,私奔了。

尽管已经解放好多年了,但当时农村还是很封建的,一切都要照老理办的,说媒的。

抗命逃婚,结伴私奔,这样的事情在乡村并不多见。

如此火爆的情节构成表弟万通人生中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者可以称之为“高光时刻”。

看到他们是真心相爱,最终,女方家里做了妥协。

这是我听说的有关万通最生动的故事之一。

结了婚的万通夫妇彼此相亲相爱,齐心协力,勤劳勇敢,先后养育了三个孩子。

万通没有正经读过书,估计小学都没好好上过,文化不高,只有在平原上当他的本分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伺候庄家,春种秋收。自然,光靠种地是发不了财的,所以家里的日子过得很局促。

因为万通心灵手巧,正如他的名字,无师自通,农闲时,很快学会了摆弄拖拉机,不仅会开,也会修,而且触类旁通,卡车什么的也会开。

于是,有需求时,万通就给别人拉沙子,运煤,搞运输,风吹日晒,奔波在平原上。

有时候,万通也很鲁莽,他看到贩枪生意很挣钱,就和别人合伙私造土枪,结果被警察抓了,蹲过一段时间的大牢。

乡下人,不懂法,懵懵懂懂的。

记得有一年,我回老家扫墓,匆忙间他求我帮忙,问认不认识煤老板,他想倒腾煤炭生意,那个很赚钱。

我自然不认识,没帮上他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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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万通和他温良贤淑的妻子玉仙把两男一女三个孩子拉扯大。

老大李文才读了大学,找了工作,成了家;

老二李文倩是个女孩,很灵秀,嫁了一个好人家,生了娃,日子过得很平顺;

老三李文平成了乡镇企业的技术骨干。

不料,万通家的日子刚刚有了起色,他的妻子玉仙却突然身染重病,很快就告别了这个世界和她眷恋的家。

后来我才知道,万通的妻子玉仙患乙肝已经很多年了。

为了省钱,她就只吃最便宜的中药,营养也跟不上。最终导致突然系统性崩溃,不到十天,人就走了。

那次,我和妻子特意回老家参加了玉仙的葬礼。

自此后,万通便和尚未成家的小儿子一起生活。


2018年4月13日。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我开车去了好几个地方,到处都在堵车。

我的心思无法完全集中在当下要干的事情上。

万通憨厚的笑容频频闪现。

我想,我们都是平原上的孩子,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最终也会归于斯。

也就是尘归尘,土归土吧。

尽管万通走的极为仓促,但九泉之下最大的安慰就是,他的孩子们都以各自承担起了自己身上的责任。

入夜时分,开车回家的路上,雨下的特别大,雨刮器在拼命工作。

但,外面的路与街景始终一片模糊。

要么,就是我眼睛模糊?

在心里,反复缠绕的就是,无常的人生中,真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么?

而我们又该怎样纪念一个猝然离去的亲人?

该怎样讲述一个朴素平淡的平原故事?

我很后悔,应该多和万通聊聊的,多知道一些关于他的想法,他的欢乐与苦恼,他是怎样计划未来生活的?

可惜,这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此刻,惟愿他会和玉仙在天堂再次相逢——

假如有天堂的话。


补记:

因为责任判定纠纷和车主故意逃避责任,自车祸后万通便一直躺在太平间的冷柜中。

4月27日,又是一个清晨,我开车上了京开高速,按照导航指示去天津。

忽然接到万领哥电话,说家里决定今天去拉回万通,四天后下葬。

待我撂下电话,发现已经错过了互通出口。

只好修正路线在前面下高速,排队,掉头,重新回到主路上。

这天早上,我在高速公路上连连错过了两次该出去没出去的匝道。


次日,中国新闻网报道:

为进一步做大做强河间驴肉火烧特色产业,传承和发扬传统美食文化,4月28日,“盛世天香•出彩河间——中国(河间)首届文化旅游季暨第二届驴肉火烧文化节”在河间市举办。

看到这条新闻,我忽然想起,在我和万领哥,万通乡下的日子里,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一种好吃的食物叫“河间驴肉火烧”的。


2018年4月29日,星期天。

我和妻子起了个大早,开车回河间王庄,参加万通的葬礼。

我想,我应该送我表弟这最后一程。

愿他的灵魂安息。


再补记:

2019年清明节,照例回王庄祭扫。

我的亲人都埋在这里。

我特意去了万通坟上,他已经和玉仙合葬一起了。

天气晴明氤氲,我说不上有什么感慨。

人生不易,转瞬即逝。

活着就多一点仔细和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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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瀚林文化智库 邓建永


2018年4月一稿,定福庄西街

2019年2月修改,观音寺北里

2021年8月修订于北京密云黄土坎

2022年5月13日偶尔看到这篇旧作,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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